长情
一个债 《西虹市首富》爷爷组 金叔叔的第一人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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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———你曾经陪伴一个人,流逝他的生命吗?
算算日子,这是他癌变的第九天。
我因循惯例,一早来到他床边。
他今天的气色更差了些,远去的年代里一张丰神俊朗的脸,只余下些潦草的轮廓,和一点残碎的神韵。
侍者们前后簇拥着他,分工明确地为他洁面、漱洗,把他青灰色的胡茬刮得干干净净。
我们已经坐拥这块岛屿最显赫的财富,却也挽救不了一场深入膏肓的病疾,一次木已成舟的离去。
他咕噜咕噜地吐出漱口水,对着镜子,把自己银白的头发往后梳弄,装模作样地朝我摆出一个造型:“还是挺帅的,不是?”
我一身风衣,两只手交叠在长杖上,笑了起来。
“瞧把你给嘚瑟的。”
那天的风也是这么和煦得经不起打扰。
细枝末节都记不清了,唯独忘不掉的,那只不顾一切紧紧箍着我的手。余下的所有注意力,尽瞧到他灿烂如骄阳的笑魇上去。
“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羞宗败祖的好事!”厅室里的声音勃然大怒。
“他能给你传宗接代还是操劳家政?你今天若是踏出这个门一步,今后就容不得你再回头了!!”
“好啊,那就不必回了。”他半跪在地上,眼神却刚毅了起来,“我会用自己的双手,撑起我和他的未来。”
我会用自己的双手,撑起我和他的未来。
不知道为什么,不管多少光阴荏苒,每当我想起这句话,他咬紧牙关的这一句就悉数重现在耳边。
像雨水延绵不绝地打磨鹅卵石,每个音节都敲在心上。
这么多年,我一个字都没记漏过。
他固执地拽着我的手,像要带我去一个焕然一新的世界。
我们谈的第一笔生意堪称惨绝。
酒过三巡,菜过五味。为了颜面,他拼酒拼得酩酊大醉,我也不是服输的性子,最后硬是折腾得两个人连回家的路都走不稳。
他自顾不暇,还囔着要过来扶我,我又跑去搀他,于是最后捣鼓地架肩又搭背,酒却被翻盖机尖锐的呼叫声惊醒了大半。
他摁下按键:“您说?”
“这个项目,你们没有投标机会了。”
“……为什么?!”
“你们啊,几个乳臭未干的毛小子,成天就喜欢问为什么。我们上头领导抽资了,不想投了,就这样。你们好自为之。”
蓄势待发的空气里,电话早已挂断,可他的眼神还没有恢复清明。
呆立了一会儿,他突然猛地把酒瓶甩了出去。
玻璃噼里啪啦碎了一地,扎进肉里。
他慢慢地慢慢地蹲坐下来,在这片陌生且凉薄的土地上,拿手掩着面抽搐。
我的眼角也酸得发疼。任人宰割,任人搓圆捏瘪,我们成了台北街头最滑稽的一个笑话。
他站起身从背后环住我的腰,沾了水汽湿漉漉的头发往我肩上靠。
那是我们第一次毫无顾忌地在旁人跟前接吻。
餐车伴随着叮铃铃的轻响,缓缓推送进来,我方才没有在更深更远的追忆里沉沦。
戒辛辣去油腻,最后能盛给他的,不过是一碗挑去蒜蓉的鲍鱼淡汤。
侍者举着汤匙已经端到他嘴边,他摆摆头不张口,反而一直望着我。
侍者露出难色。
我拍了拍衣袖,除去两只黑手套,出声道:“放着吧,我来。”
我对着碗沿轻轻吹了两口气,一边无奈道:“我的老哥哥,多少年了,还跟我来这一套呢?”
他不说话,只朝我笑。
说来奇怪,岁月勾勒了他的泪沟,稀疏了他的头发,平添了无数道深深浅浅的褶皱。
可他一笑,眼底里的两簇流光,我还是觉着移不开眼。
“我那个废物孙子,你还记得吗?”
他一面砸吧砸吧嘴,一面问我。
我又舀了一勺过去,“我没忘这事儿,名字叫什么?”
“王多鱼。”
“……咳…咳咳…”
他像是早料到似的,跟着笑弯了眼:“怎么?”
我给自己顺了把气:“你们这家族名字取得……够实在的……”
他开始忙着一心操办。
他不愿跟任何一个人提起,但我心里很明白他想做的事,并且明晰,这背后意味的是什么。
一共三次考验,他得拍六种结局。我看着他陷在沙发垫里头, 氧气罩盖着,针管扎着,一会儿感动得满面流涕,一会儿气得吹胡子瞪眼,扔袜子扔鞋。
看了好半晌,才发现原来我看着他时的笑,比他脸上还冒傻气。
如果这世上能有什么东西,让时间停在这刻就别再走了,我想,我会用毕生的一切去换取。
公司的运转流程沿袭至今,不用我们多说一句,手下的孩子也能打点地很好。但我偶尔还是会悄悄来转转,算是存着念想。
办公柜底层积压着一些旧相框,我从人群里找到我俩的脸,从厚厚的尘灰里,抹出两个小圈来。
当小陈惊慌万状地闯进来时,我才恍如一梦地醒了。
这天还是来了。
椅子板凳被绊得七零八落,我竭尽我这辈子的气力,赶到他的身边。
消毒水的味道淡淡的,却是酸楚的。他半合着眼睑,脸色和跌落远山前的余晖一样苍白。
可看见我,居然还是笑着的。
“急什么……”他的气息宛若游丝,在透明的氧气罩上呼出薄薄的一层,“坐啊。”
我抬起头来时,眼泪已经滑到了下巴。
“糟老头子。”我把手覆在他枯瘦的手背上,一个劲地骂他。
他淡然地笑了。
输液瓶挂得那样高,监护仪上的心电波纹,起伏却在一次次滑落。
我体会他在离我远去,真实露骨地以每分每秒计算。
上天显然没肯留下一点情面。
“如果,我是说如果……”他的眼尾沟壑里,最终还是积攒了几道晶莹, “当初不是我非要你跟我走……”
“没有如果。”我打断他,恨我直到最后还要遭他的气,“是你,只有你,只会是你。至始至终。”
他算是会了我的意,扬唇把眼合上,只虚虚地喃着,“台北的冬天,太冷了啊……”
“我知道……”我的脸好像刚从一座清浅的河溪浮上来,睫毛都要湿得睁不开眼,“我带你回家,我带你回家。”
他笑着,飘忽地应了我几声。随后所有的动静,都变得愈加几不可闻,弥足珍贵。在这样的状态保持数十秒后,他犹如安睡了过去。
他离开了。
上帝把他从我身边活生生剥夺了去。
我俯下身极力压抑一场过于煽情的痛哭,很重地去吻他的额心。
他的无名指上环着的,还是我们银灰色的对戒。当初买它时还信誓旦旦地囔,彼此要佩戴到生命最后一刻。
谁曾料到,如今还真是,被这小玩意着了道了。
五个月后,我松着领带,被一通闪烁的来电信息扰了清净。
“喂?二奶啊,跨年了啊,过来跟我和夏竹庆祝啊。”
我半笑不笑,打着方向盘把车倒进去,“你小子啊,别的不见你积极,改口倒是比谁都快。”
多鱼听了,嘿然地跟我嬉皮笑脸,再叮嘱我几遍一定要去。
“知道了,不会迟到的。给你们带礼物。”
挂了电话,我随手翻了翻几个月以来的旅行笔录。
上面能描画威尼斯蜿蜒曲折的水巷,也会记述塞纳河畔热气球上的誓言。
在我比老头子多活的这些年岁里,我决意,把我比他多出的这些经历,在我们能够相见的那一天讲给他听。
我或许会在每个夜里,反复地雕琢细节,翻覆练习,只怕面对你时还不够娓娓动听。
因为从我们相爱的那一刻起,就已经奠定了终身的浪漫。
End